05) 历史 现在 未来
——评“辛亥交响——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音乐会
伍维曦
2011年11月9日的上海音乐厅,一场名为“辛亥交响——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大型交响音乐会在期待中上演。这是一部形式极为独特的由上海音乐学院四位作曲家温德清、陈牧声、陆培和叶国辉共同创作完成的原创“作品”,在著名指挥家张国勇、著名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和青年大提琴演奏家蔡菁婧以及上海交响乐团的出色演绎下,音乐会获得了轰动性的成功,毫无疑问将成为本年度上海音乐界和我国纪念辛亥革命的众多文艺作品中值得关注的重大事件和精彩钜献。
1911年爆发的辛亥革命,是中国近代史和整个五千年历史进程中惊天动地的大事件。清王朝的倾覆、中华民国肇建,君主制度解体、民主共和勃兴,晚清立宪主义的幻想破灭、主权在民的思想得以伸张,而中国现代化和富强的历程却并未因辛亥革命的完成而达于通途,反而走上了一条更为艰难、复杂、崎岖、斑斓的坎坷之旅。怎样处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历史与未来的关系,直至今天,也是摆在国人面前的重大命题。可以说,辛亥百年,是一条中华民族从困顿迷惘中逐步走向自信自立,从大起大落的革命阵痛走向理性平和的改革事业,从怀疑否定自身但又对外界充满曲解,走向既珍视传统又借鉴西方的复兴之路。百年来的中国社会经历了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经济形态、社会结构、人民心理与文化艺术都发生了深刻而剧烈的改变,其影响之大,范围之广,足以成为未来中国数百年前进的基点。一百年前,辛亥革命的先驱追求变革的精神力量,亦是今日国人弥足珍贵的遗产。
在辛亥革命百年纪念的时刻,以感性的音响形式去表达对这一伟大事件的沉思与怀念,无疑是我国当代音乐家的光荣使命与责任之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讲,辛亥以来的百年,也是中国音乐艺术发生深刻变革、传统、西方与现代急剧碰撞、融合的过程,是中国新音乐文化从无到有、经历反复与曲折,最终赢得今日之盛大局面的一百年。在此之际,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这四位享誉国内外的杰出作曲家,在“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这一统一而明确的艺术构想之下,采用交响音乐这一最为庄重严肃的音乐体裁,以各自独特的风格和精湛的技艺,表达了对这一史诗性艺术题材的理解。四部交响音乐作品,既服从同一个创作意图,相互呼应关联,又各自具有完整的艺术形式和独特的艺术价值,使这台音乐会给人耳目一新的丰富遐想:既是一部由四个“乐章”构成的大型交响音乐,又如同包含四部具有相同标题内涵而各自独立的“交响音诗”的组歌。
《辛亥交响》的第一部《破晓》体现了著名作曲家温德清“结合于复杂-清晰,玄机-合理,震撼-精妙,奇想-严谨,明确-深刻之间”的一贯的个人特征,但却因对这一题材的细腻处理而多出许多精微的描绘性笔触,具有了某种音画般的质感。作曲家对标题的阐释是:“辛亥革命是中华民族觉醒的破晓之光。”对于黑暗与光明斗争的暗示、对于梦魇与现实纠缠的刻画、对于黎明时分浩浩旭日方生、曙色仓皇飞遁的描绘,浓墨重彩地再现了在重大历史关头,新旧势力对峙的现场感,我们宛如置身武昌首义金戈铁马的前夜,又仿佛能听到紫禁城在变革前的暮鼓晨钟。凝练的结构、感性的素材与点彩般丰富的管弦乐语汇,非常形象而直观地为我们拉开了这一人类文明史上的壮丽篇章的帷幕,犹如这部大型交响史诗的序章。
近年来活跃于国际乐坛的作曲家陈牧声的《纪念》作为《辛亥交响》之第二部,犹如交响曲的慢乐章,具有深邃的思想纵深和抒情的审美特质,并在传统的交响音乐手法和现代音乐语言及作曲家的个性特征之间达成某种平衡。这是一部为独奏大提琴和乐队而作的具有再现三部性结构的音诗,在朴实无华的标题之下,是极为内敛而厚重的思想内涵和深沉而静穆的历史承载。独奏大提琴似如椽巨笔书写着对辛亥这一年代的思索与回忆。忧郁、流畅而气息悠长的旋律在近于空灵透澈的乐队织体上,涂绘着无羁狂野的思绪,在作品中部闪现的富于现代感(但绝非简单的实验性)的音响(尤其是大提琴独奏声部)将乐思托升于具象化的场景之上,使作品的整体艺术形象宛如置于辛亥百年的两极——百年后的追思、回忆、纪念与百年前的斗争、呐喊、奔走如梦境般交织忽闪,历史的沧桑巨变、中国的百年瞬间在这古今对谈般的音乐观照中,被熔铸为斑驳的意象、激动的质问与沉重的思考。辛亥的意义究竟何在?为什么要纪念辛亥?是为了回忆昨日的苦难,还是为了我们所处的今天?这是一部具有严肃哲理意味的纯音乐作品,也预示着作曲家个人风格的再次铸型与其对中国当下题材和现代音乐传统之关系的深刻感悟。
在中美乐坛均享有盛誉的作曲家陆培创作了《辛亥交响》的第三“乐章”:《号角与间奏:世纪之光》。作品具有独具匠心的结构,即由序曲、终曲和三个“号角”、三个间奏曲构成的标题交响组曲的形式,“号角”与间奏曲,犹如主流与插曲,互为补充、动静相接,构成美学上的对映与交融。这种将非标题音乐的独特形式创造性地赋予标题性内涵的手法,亦体现了艺术家“灵动而充满睿智”的匠心。作曲家在谈到作品的创作构思时说:“我想用音乐来纪念这么一个伟大的革命,这音乐在风格上、性质上一定要是清新的,在内容上一定要是有人文性的,充满爱和催人奋进的力量。”作品以宏大的格局、开阔的视野、丰富的想象力和精致的细部写作,呈现了以“辛亥革命”为起点的、中国人民百年奋斗进程中的英雄主义精神及其所面对的艰难坎坷,给人以豪情干云、气贯长虹的壮美之叹,亦不失绚丽的色彩感、温婉的抒情性,体现出这位率真而执着的音乐家“异常甘美而又动感十足”的固有风格。
作为整部《辛亥交响》的“压轴”与终乐章的《望大陆》(为女高音与交响乐队)由著名作曲家、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叶国辉担纲。作品的立意并非简单地着眼于百年前的鼎革之变,而是借对辛亥元老于右任脍炙人口的诗作《望大陆》的音乐呈现,抒发了中华民族渴望统一的最大心愿、眷恋故土的深切情感以及追求复兴与自强的坚韧决心。这既是一部带有女高音声部的单乐章交响曲,又可视为高度交响化的大型艺术歌曲。作品结构严整而匀称、技巧圆熟但富于新意,通过华丽而繁复的唱腔与极富表现力的史诗般的乐队音响,将于右任诗中“大陆不见兮,只有痛哭”,“故乡不见兮,永不能忘”的动人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作品展现了作曲家创作中时常关注的“对音乐本体、空间效果、中国元素以及现代音乐技术等多重因素的思考和融合。”荡气回肠、气势雄强的开头,深沉炽烈、起伏回环的中段咏唱与“天苍苍,海茫茫,山之上,有国殇”的尾声,如行云流水般一咏三叹,演绎了对诗歌“至美、至诚、至爱与至真”意境的诠释。
艺术家往往比常人更加感性而直观地把握了一个时代的普遍心理与社会意识,并在他们的作品中,将这种心理或意识锻铸为某种时代精神。在当今中国学院派作曲家较少关心现实、将写作面向大众的音乐作品的背景下,温德清、陈牧声、陆培和叶国辉四位向以先锋性、国际性和风格个性化著称的作曲家,却围绕“辛亥百年”这一举国关注的宏大叙事主题,共同创作了这样一部动人心魄而内涵丰富的“作品”。通过这部四乐章的交响史诗,辛亥革命的恢宏历史场景、中国人民近百年来的奋斗历程和对未来前景的内在憧憬,都得到了一种感性而直观地表达,作品中精致成熟的创作技巧、引人入胜的艺术形象和每位作曲家独特的个人风格以及他们对历史、现实和未来的深邃思索,也都给每一位听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高度的思想性与卓越的艺术性在这部大型交响史诗中达到了完美的平衡与交融。这是一种态度,也是一种观念,即:学院派音乐创作应该面向时代与大众,应该用当代最为精深、凝重的创作技巧去表达代表了人民群众普遍心理的情感与感受,而中国新音乐的优秀代表们则是捕捉这种情感与感受并以艺术的形式去加以概括与呈现的敏锐观察家与锐利思想者。
辛亥革命以来的一百年,华夏神州风起云涌,发生许多影响中国进程的大事,这些事件前后相继、因果相联,构成无法斩断的历史进行时,国人对过去与现状的认知与感悟,亦从幼稚、片面与极端渐渐走向成熟、全面与包容,而这一过程尽是何等曲折与艰辛。真理与谬误、反动与进步、英雄与枭雄,常在瞬息之间颠倒重来。对于辛亥以来直至我们的时代发生的重大事件,知识界、文化界也每每发生讨论与争鸣(当中不乏攻讦、诋毁与叫骂),然而在使人应接不暇的对立言论中,究竟什么才是基于伟大文化传统的中国人民的意志?既然时代的潮流已经使包括作曲家在内的艺术工作者成为知识分子的一员(甚至是其中的精华),那么产生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优秀音乐作品也应当并且能够去反思和评价包含辛亥革命在内的一系列历史里程碑对我们的文化与人民带来的各种影响,最终以感性的方式表达这种深切的理解。当然,除去天才的艺术想象力与纯熟的表现技巧之外,面向古老的传统、走近平常的个体,也许是使音乐作品获得感人的力量和深刻的思想的源泉。希望我们的作曲家可以用他们的创作证明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相信他们有能力通过音符去表达艺术家对当下与未来的严肃而真诚的观察与思考,渴求在他们的作品中把握到传统与人民面对自身的光荣与苦难时蓬勃的心声、在巨大的困惑与崇高的理想中前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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